父亲一脸自来威,从小我就很害怕。父亲疼我,对我又极严。我犯了错,他真打。看着他绷紧的脸,瞪圆了的眼睛,一蹬一蹬走过来,我就不敢跑,也不敢躲。有时候是屁股挨了几鞋底或几扫帚柄,有时要跪瓦片或搓衣板。
所以,我一直对父亲充满了敬畏,很少敢抬眼与他对视。小时候我吃饭总掉饭粒。我经常把掉在桌子上的米粒或菜丝拨到地上给鸡吃。父亲看了就大声嚷:“你漏嘴,捡起来洗洗,吃下去。小小年纪糟蹋粮食,想挨揍啊!”那会儿,我都觉得他的眼里在冒火,吓得我经常不敢上桌。后来上小学,读到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,多少明白了当初父亲为什么对我那么凶。
父亲那时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。全队收的粮食全锁在仓库里。而打开仓库的那串钥匙就挂在父亲的麻绳腰带上。一到分粮食的时候,全队几百口人便簇拥着父亲。父亲常说:“我当保管员,谁也别想开后门拿一粒粮食。”这我是知道的。父亲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淳朴和对集体绝对的赤诚。一次,我趁父亲午睡时,偷了他的钥匙,开了仓库门,拿走了一个山芋。
父亲知道后,狠揍了我一顿,让我跪在那里,一天没让我吃饭。那一天,他都坐在小板凳上,用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瞪着我。母亲流着眼泪和邻居求他饶了我,他硬没听。这些年,不论是生活中还是工作中,我总觉得背后有着父亲那严厉的眼神。他那眼神就像是一把标尺,时刻丈量着我的心灵。特别是在经历一些重大选择的时候,父亲那正直、坚定、绝决的眼神总能给我以方向和勇气。有时,我回老家,面对父亲时,总希望能在他的眼里再见到当年他对我严厉的眼神,可是,我发现,父亲都是用温和的眼神来抚摸我了。
只在偶尔,我看见他会对我那刚上小学的侄子露出当年那样严厉的眼神来。上回,父亲从老家进城来看我。我带他在城市里四处逛逛,父亲很好奇,不停地向我询问那些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。我发现,那会儿,我60岁的父亲眼里充满了求知的渴望。到了吃饭时间,父亲希望我能陪他在路边的小摊随便吃一点。我不肯。后来,我把父亲带到一家很高档的饭店,父亲连连退缩。当与父亲面对面坐下时,我才发现,父亲真的很老了,皱纹堆垒,头发斑白了。
特别是父亲老手抖,有时,夹起的菜不小心掉在桌子上,他伸手就去抓。我连忙制止说:“不要了,脏了,会挨人笑的。”父亲缩回了手,看着我,眼里满是迷惑与惧意。我心中一悸,一阵凄然,我敬畏的父亲那曾让我惊惧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了。